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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图文报道|班宇:我不太理解很多人一想到东北就难受

CITYZINE 城市画报 2022-10-26


2018年下半年,班宇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冬泳》出版,在被易烊千玺、贾樟柯、李健等人推荐后,班宇“破圈”了,成为被大众熟知的东北籍作家。


5月,班宇出版新的小说集《逍遥游》,我们向班宇发出采访邀约。在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长达五个月的弱社交状态后,班宇爽快地答应了。


这次文字采访在线上进行,图片拍摄于辽宁沈阳。本预想内容会因为线上信息折损,但出乎我们意料,正是这样一种方式,我们能将现实、小说与想象理清。班宇表达了他自己,也主动剥落了一些东西。


PS:文末有彩蛋!




班宇

1986年生,小说作者,沈阳人

曾用笔名坦克手贝吉塔

已出版小说集《冬泳》《逍遥游》


和大多数人一样,在疫情爆发初期,班宇每天都在刷手机,试图触碰这块未知。随即而来的就是沮丧和焦虑,以及因未知而感到的恐惧。他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切断了与世界其他所有的连接,感知被钝化,整个人被手机屏幕吸了进去。

班宇试图调整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往上游”“强迫自己回到正常生活”。

#沈阳劳动公园一隅

他开始每天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偶尔去空无一人的就职单位修改新书,就像给自己排了一场叫做“正常生活”的戏,自己扮演自己,通过这场戏来维系一丝真实感,可这些许的真实感会在他走在大街上,看到空旷的城市时所破灭。

班宇用“古怪的假期”来形容这段隔离的状态。突然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而待办事项的进度条却更显卡顿。

但他还是写了一篇新的短篇小说,名叫《游蜉》,发表在今年第二期的《长城》杂志。“疫情间所写的文字,不可能不与疫情相关,小说本身和疫情关系涉及不大,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感,只是放置在疫情背景之下。”

疫情之下,不少创作者都对自己的身份及工作价值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像医护人员那样给他人带来最直接的帮助。

#班宇在家中

班宇虽有焦虑,但没有怀疑,他引用《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的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段话,“如果科学家什么都不知道,作家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和死亡帮助他们。”

他意识到自己要在这样的时刻经受住他人用生命换来的这些“教育”,未来的日子里,再进行创作和输出。这是一种记录,也是创作的价值所在。

2020年6月出版的《逍遥游》是班宇的第二本书,其中的7篇短篇小说成稿于2017年至2019年。相比于《冬泳》,《逍遥游》延续了前者的氛围,却剥落了所谓的“时代感”,讲述的是发生在当下的故事,而不是那个上世纪90年代的东北。

《冬泳》的出版一度让“东北的失落”再次成为话题。脱口秀演员呼兰在接受采访时也曾提到,班宇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就像是他小时候身边的亲戚朋友的故事,而这一次拍摄班宇的沈阳摄影师,在拍摄前也对我们说,“我身边人很多都有班宇故事里的类似遭遇。”

《冬泳》唤起的并不仅仅是东北人的共情,还触动了更为广泛的人群。

在分析为什么上世纪90年代的东北故事能打动东北人之外的、以及年轻一代读者时,班宇将人的精神比喻成了一个“正弦波”,


“我们此刻和东北当时的精神位置上是相同的,在一个正弦波上,所以会产生一些共振。即便今天经济情况不再一样,但精神困境也许一样,所以会有感同身受。读者和我不是寻找记忆,而是对照当下处境。”



#沈阳劳动公园,夜色下,人们在跳广场舞。这些人大部分都经历过工人村最辉煌都时期。

《冬泳》的火爆就像一个隐喻。对于东北人来说,即便有时间差,对于更广泛的人群而言,即便有时空差,大家都在其中找到了相似的波动,打捞起回荡在故事里一种同频的挣扎。

2020年过半,在这样的时间节点阅读班宇新的小说集《逍遥游》,会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冬泳》里那些还有一点遥远的故事,来到《逍遥游》里,不再遥远。

《冬泳》的共振,是在提醒我们,我们已然身在其中。而《逍遥游》就是一场印证。 

可能每一代人都无法一生都处在正弦波中那根昂扬的曲线上。年轻的班宇有过这样的错觉,“在小城里听到《We are the world》的孩子,会真的相信we are the world。”

班宇这种激励下的错觉在2000年达到顶峰,“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千禧一代,过了2000年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无论经济还是精神上,人们的困境会越来越少,但这20年证明,我们那一代人所有燃起来希望一点点被吹散。大家变得更加现实。”

#班宇在工人村附近都一家烧烤店吃串喝酒

“如果年轻一代真的即将迎来相似的破灭,你对他们有什么建议?” 


“对自己诚实一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并且去做,因为自由的时光并不总是那么多。以及不要给自己套上更大的一些枷锁,很多事情并不是没得选,其实有选择。”



过去一年,班宇被冠上“东北作家”的名头,媒体试图从他身上讨论更多东北议题,去到他所生活的沈阳探寻小说中的地点,听班宇介绍东北的故事,呈现东北过去的痕迹。

#班宇在工人村

但在班宇的故事里,这些反复出现的地点——工人村、卫工明渠、劳动公园等,已经被他做过文学化处理。有时候,他也只是借用了一个名字。所以哪怕在班宇再次途经这些被反复书写的地点时,内心并不会有和自己小说“特别紧密的联系”。


这次在沈阳的拍摄,我们也去到班宇小说里的那些地点。图片呈现出的感觉的确没有太多“东北属性”,就像一个春末夏初的普通城市的日常生活,但依然能感受到些许小说里传递出的那种氛围——普通人的情愫,平常又激烈。


班宇的小说里有原型,在《逍遥游》收录的其他两篇小说《双河》和《山脉》中,两个主人公的身份都是作家,甚至后者中的作家直接被命名为“班宇”。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些元素,让读者忍不住将小说中的地点、人物命运和现实生活中的关联起来。


#班宇在工人村


但对于小说里的原型,班宇像选择一个地点的名字那样,只会摘取一些模糊的信息,并且拒绝更多关于原型的信息——“那样书写出来会有一种冒犯,我不喜欢,剩下的就交给虚构来处理。”


但在《收获》编辑吴越和班宇《他的小说只承担一部分东北的真实》的对谈里,吴越提到在4月6日凌晨收到了班宇的微信,“老吴,我今天刚知道,《逍遥游》的女主角,就是那个原型,病逝了。没什么事,有点睡不着,跟你说一句”。原型和小说家的联系,让那个深夜的班宇失眠了。


因为新书宣传、媒体邀约,班宇站到了大众的面前。他不抗拒这些,包括直播卖书。但他并不喜欢当面和读者阐述自己的文学观,“一般是批评家或读者强烈逼迫的情况下,作者才去登场,人们渴望通过作者的个人经历来理解他作品的一种方式。但我觉得,没有那么大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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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在被与东北作家、东北文艺复兴、东北魔幻现实主义这些词关联起来后,班宇的态度也是,不抗拒,但是拒绝背负上更大的使命。


对于重复谈论与东北相关词汇,他没有不耐烦。只是试图一个词一个词地推倒,“魔幻现实主义只属于拉美文学那一批作家,他们有自己的叙述和美学,从而有了这样一个表达方式。东北魔幻现实主义,在我看来是完全不贴切的一个词语。”



“伤痕文学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特定时代关于特定主题产生的那批文学作品,放在今天的东北,也不太贴切。至于文艺复兴,当时意大利文艺复兴是什么样?之后的启蒙运动又是什么概念?大家可能都觉得东北的经济不太好,文艺相对好一些,‘东北文艺复兴’不是针对过去的东北文艺作品,而是针对此刻的东北经济现状。”


班宇不太理解很多人一想到东北就“难受”。


班宇提到东北,没有失落,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惋惜和难受。


大家经常讨论的那几位东北籍作家中,只有他还居住生活在沈阳。班宇不是为了文学创作而待在这座城市,也不是拒绝离开这里,“如果说记忆中的沈阳还有一点自己的城市特征,那么今天我觉得那些已经消耗殆尽了,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因为目前还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


长久居住此地的他在去到其他二线城市,和当地人聊天,观察当地人的生活后,觉得东北好像没有公众号里说的那么糟糕。



“大家太杞人忧天了,就像一个东北都在他们的想象中。难道真的会觉得东北不讲规则、不讲道理?无论哪里的年轻人,大家接受信息的渠道没有差别,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对东北有这样的想象。或者是他们把东北想象得太不好,或者是他们把过去的东北想象得太美好。”



班宇一块块地将曾经赋予在他身上的词汇剥落,只留下“作家”,更准确地说,是“写小说”这个行为。“我之所以想写小说,就是因为写小说这事一个人就能把它干了,不用管别人。拉帮结伙写小说这事我觉得不太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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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劳动公园、沈阳彩塔夜市、工人村


写小说前,班宇写乐评。他乐评里的情绪非常私人和外放,有着和他的小说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形容Archie Shepp《Black Gypsy》,他写“所谓承前启后,狂飞乱飚的高音管,以及几位粗粝勇猛的破冰英雄,在混沌中婉转觉醒,在煽动暴乱时孤注一掷。某些时候也足够轻盈,口琴和鼓,如同插上双翅,带着镣铐翱翔。”


他还写了一篇《银河唱片漫游指南》,推荐了四张唱片,却在开头讲述了下班回家的一条小路上的见闻,“我看见路边KTV门外的沙发上坐着一些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她们手里夹着烟,慵懒地缩进沙发深处,目光迷离,笑声放肆,霓虹灯散射在她们白花花的大腿上,旁边两只高功率雅马哈音箱正放着伍佰的《翅膀》: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2018年,《通俗歌曲》停刊,这是他在十年前供稿过的杂志。他在豆瓣上发了一篇文章,愤怒又惆怅,末了说,“我很久不写音乐了,很多话也早就不那样去说了。主要是自己不配,讲不出口。现在偶尔写小说,只不过是为了跟自己说点话,在一个声音越来越少的世界里。”


而最近一次谈及音乐,是纪念万能青年旅店十年前的同名唱片,“曼德尔施塔姆有首诗,借来送给这张唱片:谁能够/窥见你的瞳孔,谁能够,用自己的血去粘合/两个世纪的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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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的书房


现在他已经不太写乐评了,聊起时,轻轻吐槽了一句,“我最近很少读乐评,好像大家不太需要这个东西,除非是作为一种软广存在。”


音乐算是他的文学启蒙。最早摇滚乐的论坛里,也有读书板块,班宇会点进去看看新读书推荐。


“那些和我喜欢一样音乐的人,他们会读什么样的书?”当时还有一本叫做《我爱摇滚乐》的杂志,前半本聊音乐,后半本讲文学。在听摇滚乐的同时,班宇看了余华、乔治奥维尔、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作家的作品。


班宇大学的时候还在豆瓣上发过影评,他写过在一篇关于电影《群氓》的影评里,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可能是由于我出身的原因,父母是千万个普通工人之中最普通的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月靠微薄的工资过日子,所以我平生最为厌恶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摆出悲天悯人的样子来关怀底层阶级,每当我幻想起那些人坐在星巴克里喝着咖啡听着音乐谈论穷人们的生活时,我愤怒的拳头就想砸向他们的脸。”



14年后,班宇还记得当时的情绪。当时那个看完《群氓》的大学生,内心充斥着不满,觉得人们在面对生活时并不够诚实。


年轻的班宇需要给自己树立起一个敌人——“坐在星巴克里喝着咖啡听着音乐谈论穷人们的生活”的那些人,“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敌人,你的拳头就全都打在了棉花上,所以这个敌人并不是真实存在。但我需要每天和敌人对视。”


2019年,班宇出席了一场时尚晚宴,那篇名为《人来人往,潮起潮落:2019名利场背后》的报道发出后刷屏,班宇被作为素材写了进去。这一次,敌人没有了,而是变成了棉花,轻飘飘地放置在他的对面,他也不再挥舞拳头,只是睁开眼,打量着。


他已经不再需要去想象“那些人”。


“名利场是给外界看的,整个宴会典礼对我来说,特别像一个公司的年会,有人在上面表演节目,有人在下面吃吃喝喝。” 班宇三言两语拆解掉“名利场”,“我本质上跟20岁的时候也没啥太大区别,没有长进。”


书写仿佛是对假想敌的一次宣战。过去是乐评,后来是小说。即便是打量一团棉花,班宇在宴会结束后,还是写了一篇新的小说《台风之夜》。


#班宇书柜一角


郑重其事地聊文学,唠嗑般地讲故事,和班宇的对话节奏时常让人想起他小说节奏。在被问到写作时会听什么音乐,班宇说打磨小说时会放一些氛围音乐,风格过于激烈的音乐则会分散掉他的注意力,他形容了一下那种音乐的感觉,“三五秒才出现一声,噔……”


这样的节奏让人感觉非常熟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的形容,就是他这次整个的采访节奏,也是他的故事节奏——


在日常之中一点点推进,就像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然后发现日复一日之中的暗涌,在某一刻喷薄而出,水花飞溅,涟漪散开。





我们从《山脉》中班宇设计的同名小说家班宇访谈录里摘取了一些问题,问了问真正的班宇


 城市画报:能讲讲你的写作习惯吗?
 
班宇:特别没想法,唯一需要的是安静一点的环境,周围最好没啥人,不会被打断。我每次开始写,都会将前一天写的先简单改一遍。一般上午工作两小时,下午工作三小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癖好。
 
城市画报:最近有在读什么书?

宇:最近在读安德烈斯·巴尔瓦的《光明共和国》,讲一些在美洲被遗忘、被放弃了的小孩子的故事,有点偏寓言。还在读唐诺的《文字的故事》。

城市画报:电影方面有什么特别偏好?

班宇:有段时间喜欢看大闷片。疫情期间看了《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 》、侯麦的四季故事系列。特别疲惫时,会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刘德华、周润发他们主演的经典港片。

城市画报:你觉得写作中最艰难的部分是什么?

班宇:都很艰难。从开始到结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已经分不出哪个更简单,但是就都不太容易。

城市画报:在写作这条路上,你对未来有什么期许?

班宇:我写一篇是一篇,争取对自己内心诚实一点,坚持自己的表述和探索,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


🌠彩蛋🌠



🌠讲讲🌠

你知道哪些难忘的东北故事?
无论故事是发生在身边或是小说中
都可以来评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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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夏阿怪
图 / 王 野
实习生 / 邹 露 斐 仪
微信编辑 / Ki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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